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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

作者: 编辑 来源:互联网 发布时间:2023-12-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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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


要我说,农村的夏夜得从傍晚算起。


下午四五点钟时,西边天上挂着的太阳依然散发着炙热的光,可正午的热浪已经在睡梦中渐渐消散,风里吹来晕人的枯草臭气,隐约夹着的清凉是做活的信号。男人要抓住天光的尾巴,将晨兴未了的农活在地里作个结。这家砍倒的芝麻还胡乱躺在田垄中,老头用从家里废弃拖把上拆下的布条作绳,推着漆红的独轮车将一扎扎捆好的芝麻秆往院子里送;那家的黄豆地还剩了两垄待割,主人家算计着时间:趁晴天再暴晒两日,赶在变天前脱粒,今年该有好收成……嘀咕着低腰,手中打磨得锋锐的镰刀前挥后扯,一簇簇枯豆秆往身后堆去。抬眼向田间望,零零散散的身影各自忙碌着,目光顺着田垄移动,突然发现一处地里的人声显得热闹,或是哪家因劳力不济从村里请来三两小工帮忙,又或是忙完了自家事的村人相聚闲聊:种冬瓜的老板亏了钱、高产二号黄豆瘪壳多、姓高的卖农药涨了价……诸如此类,待分别又相互商量着来年地里是种苞谷还是青蒿:听说今年苞谷卖价高。


男人在地里做活,女人在家里做活。不待收拾完中午饭后的碗筷,女人便计较起晚饭的内容,这是比村里破旧广播中断断续续让人听不清的通知更重要的事情。男人走进田地,女人走进菜地:茄子沾了虫,从内里烂了肉心;辣椒摘完榨了酱,腌罐里没有两天;架上的豆角皱着皮垂落,那米粒倒可以剥出来煮在饭里;扯两条丝瓜,趁着还没有长囊;不长红薯的红薯藤缠得稠密,择些叶子小炒。天上有一个月没有落下雨水了,云层被阳光刺破,土地都给烈日晒得发白张裂。老母鸡躲在树下乘凉,据说鸡窝里热得它三天没有下蛋了。田地里的庄稼赶上收割的时节,菜地里的蔬果却产出可怜,女人得花些心思才能将一日三餐做出些不同的花样。生火、炒菜、烧水,灶里的柴火添得多,焰往灶外冒,风中从地里带来的暑气夹着灶里的热浪燎人。白烟从锅灶的缝隙里冒出,一部分冲向面庞熏了人眼,更多的是往上升,慢慢同天边四散飘动的云连在一起,为映衬落日的余晖做着准备。


六点,是农村人约定俗成的晚饭时间。太阳散发完整天的火气后终于在这时变得温柔,将落未落地悬在天边展现最后的耀眼,那是赤金色的光。金光低低地投射在路边的树上,将树影拉得老长,透过树干和叶缝的光又在影子的衬托下更亮。茂密的叶子沾了金光,广阔的土地沾了金光,一条乡间的水泥路在金光的覆盖中变得神圣莫名:回家的人或迎着金光,拉下帽檐略低头以防刺目;或让金光洒在背上,追着自己的影子前行。天昏了,风歇了,一家人围着饭桌聊起了生活,收成呐、活计呐、还有从田间听来的村子里的奇闻轶事。日头落下地平线,天边的金光慢慢变得昏沉,渗入到云团中,又晕开了整片天,一丝粉色悄悄染上。金粉蔓延,霞光越发温柔,远处的天是深蓝色的,底下的屋子和田地已经昏暗,于是一片火烧云勾勒出了傍晚的所有记忆,也展开了夜晚的帷幕。


七点,消食的村人三三俩俩地从路上走过,性子急的将脚步迈得很快,性子慢的将步子踏得很缓。这些都是熟悉面孔,要么是前村后队的老交情,要么就是天天经过的点头之交,路过哪家还端着饭碗的,主人家忙招呼:过来坐坐,吃了没,没吃在这将就点,也没什么好菜!便答道:吃了吃了,改天来!等到了村子里的路口,打西边来的人和打东边来的人碰上头,那场面倒还别有一番热闹:大人在交流着村子里的最新消息,孩子们围在身旁笑闹,赶脚的狗就蹲在石头边上用后腿挠着身上的虱子。这群人便是村子里的三代传承,种地的和念书的,从另一个角度反映着时代的变化。陌生人骑着车从远处来,一双双眼睛随着车上的人移动,似乎要将他看个彻底,那人带着尴尬的笑点头示意,转瞬又远去了,分明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。霞光渐渐消散在天际,借着远天最后的亮光,还能见到悬着的白色云团,而近处已经是深邃的暗蓝,朝着黑夜转变,东边天上的月亮隐在云团后,向外发散出圈圈朦胧的晕光。


天彻底暗下,相隔两户人家的太阳能路灯沿着村子亮起,黑夜不再可怕。散步的人都回了家,只是一路黑暗,不知道多少纷飞的不知名小虫往脸上扑,蚊子也格外照顾露在外面的皮肤,双手挥打却只做无用功。暑气散去,凉意升起,可屋内却是留着满室的闷热,风扇叶子转得吃力,呼呼的风将热气往身上招呼。树上的蝉声渐息,角落的蛐蛐接着奏鸣,可惜不是雨天,不然还能“听取蛙声一片”。收工晚的人骑着车在空旷的路上疾驰而过,惊动了整条队上的狗,一时间吠叫声不止。老一辈的人始终吹不惯空调,于是忍着热在竹床上辗转,而为了省下一些电费,房间里的灯早早便被关掉,只有电视画面在屋里闪动。一天的劳作后的疲惫在这时候袭来,迷迷糊糊听着电视声打起瞌睡,恍惚间惊醒便是深夜了。将电视关机,屋子里倒也没有彻底陷入黑暗,窗外的月光透过栏杆射进屋里,一片亮堂堂。


夜深了,蛐蛐声响,月光明亮,这是农村的夏夜。